2008年12月11日 星期四

《尋夢的人》序 ·林楠·



慧琴大姐在結束了長長的北歐旅游返回温哥華之後,把《尋夢的人》的打印稿拿给我,囑為她這本書寫序。

寫序這件事她先前就不只一次提到過了,我一直不敢答应。覺得給她這樣一位在海外華文文學界有很大影響且威望很高的人寫序,我自己的份量不夠。好在於此期間,她一直在為加華作協二十周年年慶的諸項活動奔忙着,為第八屆『華人文學研討會』倾全力廢寢忘食地操勞着,根本無暇顧及整理自己的作品,事情也就擱置了下來。

這一回,她是打點了十八年為加華作協無私奉獻的殷殷記憶, 全身退出協會内部的嘈雜,回到書齋, 靜靜地坐在案頭,一篇篇整理自己的文稿,也是在一篇篇一頁頁翻揀着過往的歲月吧。大姐的一片誠意,我覺得實在是不好推辭也不應該推辭了。

作為同在中國作家協會工作過的先後同事,我對作為作家的劉慧琴和作为普通人的劉慧琴自然有更多的了解。

上个世紀七十年代中,慧琴大姐隻身帶着三個未成年的孩子移居加拿大。這位著名的北京大學西語系的高材生、學生會主席;這位曾陪同茅盾、老舍、周揚、葉聖陶、葉君健、蕭三……等一大批著名作家出席國際作家會議,全程参與新中国文学外交活動的青年譯員;這位當年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文学》的主力編輯,在初坻温哥華的日子裡,曾屈就温哥華一家高級賓館的夜班清潔工,把五歲的兒子留在家里。這種不被加拿大法律認可的做法,相信只有做了母親的人,才更能體會到那該是何等的一種楸心和無奈!

為了生計,她還不得不去打另一份工。凌晨5点從賓館下夜班趕到家中時,常常見到的場面是兒子滾到地板上睡觉的樣子。把兒子抱上床,檢閱女兒的家庭作業,再把家務、早點午飯等雜事料理妥當,休息片刻,就得趕往白天上班的社團去工作。在那裡,她必須把自己的諸番心思,把困倦、把勞累……嚴嚴實實地藏起來。面對上司、同事以及來訪群眾,要熱情洋溢,要微笑,要慎密周到,要情緒飽滿……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大發過一番感慨:「……她簡直是在‘横下一顆心,豁出一條命’了。」她在挑戰精神和體能的極限 !

慧琴大姐既有過眾多文學青年夢想中的榮耀和輝煌,也經歷了漂泊生涯中煉獄般的命運抗衡與挣扎。從作家這個意義上講,她的人生體驗可以說是水、火兩重天,極其豐富,極其深刻,極其特殊,又極其典型。所有這一切,後來都成了她彌足珍貴的思想貯備,成了她文學創作取之不盡的精神源泉。這恐怕正是她能够寫出受到好評的短篇力作《被遗忘的角落》和散文名篇《一个陌生女人》的直接缘由吧。……………

多年来,為了海外華文文學事業的成長和繁榮,她犧牲了自己的創作,將抱負、經驗和眼光,將正職工作之外的全副精力和時間,都花费在培養、提携文學新人和協會的日常工作之中,一做就是十八年!……大姐是一位極富靈魂深度的人。

2008年,温哥華的夏天竟這般凉爽!一番冷静的考慮之後,她终下决心,毅然决定從人事紛雜的旋涡中抽身出来,把她這些年為北美各家中文報紙寫的專欄文章,以及這些年發表過的散文、隨筆匯集整理,編為《尋夢的人》出版。這原本是我們這些熱愛她的讀者早已期待的。



我在加拿大『神州時報』任總編輯時,注意到一名叫阿木的作者,出手的東西相當不凡。他的作品很好讀,很耐讀,蕴涵很深,是純粹的移民文學屬類。在報社内部的編輯業務會議上,我曾拿阿木的文章做範例,其文字洗練的程度,並不多見。那時很想給阿木在副刊開闢一個專欄。遺憾的是一直未能聯繫上這位作者。

一次,在唐人街中華文化中心参加作家協會召集的會議上,我問時任作家協會會長劉慧琴認不認識一位寫散文的作者阿木?她笑了,說「天天見,不是很熟。」

阿木原來是劉慧琴,劉慧琴就是阿木,是這一次才弄明白的。

依「華文文學」(亦有移民文學、新移民文學之稱)的學術概念來審視,不少作品還只是「在境外寫中國」。 或者像電視劇《别了,温哥華》那樣,把中國人的故事,中國人的觀念,中國人的行事方式……拿到境外來拍,也只能給從未邁出過國門的中國人看(劉慧琴語意)的這一類用華文書寫的作品,還不能算作是嚴格意義上的「華文文學」。

而阿木的作品是真正體現了華文文學的精神蕴涵、文體面貌和語言姿態的特質的。透過編在《尋夢的人》第一輯中的〈這裡已是我的家〉,可觸摸到作家從故土家園走出來,到大洋彼岸,去尋找她夢中家園和文化家園 -的過程中,所經歷的栖身之地、而更是文化身份 - 轉變的-的大致脉絡。

《尋夢的人》輯錄的,可以說是一部記述她三十多年來尋夢的精神旅途實錄。

〈這裡已是我的家〉中流露的「尋夢」情結,可說是全書總樂章的中心和弦,基礎和弦。是全書(除個别幾篇懷念恩師舊友的文章外)九十餘篇作品始終圍繞着的主旋律,總格調。這種格調,構成了阿木總體文學情緒下的非常個人化的風格 - 從母文化逐漸剝離出来後的淡定、從容、睿智、達觀;以母文化為視角,在記憶中展开懷想;以異文化為基點,在懷想中搜尋記憶 - 的華文文學的文本精髓。

注意到這一點,我們就更能理解她的感慨「是啊!我們都是飞離故土的鳥,游向大海的魚,只是這蚱蜢卻似乎還依然沾着故鄉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你我他-異鄉的亞洲人》)

是的,相信每一位走出来的人,無論走得多遠,也無論走出來多久,内心深處,總會保留着一塊熱乎乎的文化故土。這不僅不會影響他(她) 接納新的生活,恰恰相反,會給漂泊的心靈增添一份自信,增添一份新的勇气和動力。

如果说,把這樣的一種心情狀態看作是一種新的心理文化定位的話,那麼,是不是也可以說,依據這種新情緒、新觀念、新眼光書寫出來的作品是「華文文學」?如果這一命題可以成立,那麼,毫無疑義,阿木的作品具有範本意義。《尋夢的人》裡諸多篇章,譬如《這是我的國呀!》,譬如《聖誕鞋》等,都是讀來讓人難以心潮平伏且催人泪下的佳作。

收在《尋夢的人》裡的作品,無論是早期的,還是後來的,絲毫不會讓人產生那種無所依托的飘零之感,作者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自始至终躍然纸上。

我們發現,作家為人們描繪的眾多個性色彩各異的形象以及某種延伸的隱喻和象徵,多數是悄悄地、若無其事地含在文本之中的,提供讀者自己去解讀,去悟;自己去察覺、品味那種存在於感覺中的某些 「精神力度』,從中獲取啓迪和教 益;有時候,書中的人物形象又常常明確地站在我們的面前,與我們(讀者)直接對話、交流,顯現着貼身的真實感和親切
感。

任何一部優秀的作品,其藝術效果的產生,都有待於讀者的親自参與。



語言美、情緒美、色彩美是阿木散文作品的又一大特點。

…………當飛機穿出雲層,慢慢降落,快到目的地了,温哥華城市已越来越清晰。「快到家了!」歡欣的心情油然而生……我生命中最初的二十年是在上海度过的,後來北上求學,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就很少回去。去國三十年,上海一直在我的夢裡。兩年前我回到上海,沿着我腦海中的軌跡,去尋找往昔的踪影。……我竟然還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大街上而不迷路。童年時曾住過的那座大厦已了無蹤影,……外灘公園早已和沿江的堤岸大道融成一片,……黄埔江東岸是東方明珠,金茂大厦……我曾熟悉的一切已離我遠去。我躑躅街頭,這是一種夾雜着失落和興奮、喜悦和惆悵交錯的心情,找不到家的失落感 。
(《这里已是我的家》)

我常在菲莎河的堤岸上和她相遇,坐在長椅上看落日、看晚霞。……人與人相識,更多的是偶然。……也許他和我同樣執着,認定這張長椅,認定這個時段。……雖然我還不知道她的身世,可總覺得這眼神背後藏着一个故事。
(是的,從1966年開始講起的一个凄美的故事……)

……在落日四周的雲翳有的更濃,有的淡出,有的像手臂似地輕輕攬着落日。 朝日曾有過的輝煌,陰雲遮蔽的沉悶,也將隨着落日隱入蒼穹。 我抬頭一望,才發現石桌上的茶水已經撤走,她也已走了,……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長凳上再也見不到她。在夕阳的餘暉下我好幾次感到有她的身影,卻只是我的幻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她是自語也好,倾述也好,也許在一個不知名的陌生人面前,她终能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打開她心靈的窗扉。
[原載於《世界華文女作家散文精選》(名作欣賞)]

阿木的散文具有一种强烈的情感魅力和深刻的文化意蕴, 一種生命意義上的厚重感,一種文化上的大氣。 這與時下流行的「小女人散文」的「吃啊、喝啊、爱啊……」的小情緒,小鬧騰,有着天壤之别。

透過〈温哥華隨想〉,人們已經能够清楚地感覺到作者在融入新環境後的自如和精神上的灑脱、舒展。

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温哥華的地形,它像一隻攤開的右掌,大姆部位是市中心,而中指的尖端是卑詩大學。這隻攤開的右掌所指的方向是亞洲,歡迎来自亞洲的朋友。看了这個地形,

後來的不少作品,都有這種自若的輕松。誠如馬塞爾·普鲁斯特說過的那樣:「文學的記憶誠然是厚重的,而且流入每個人的記憶,但它的層層累積永遠為新的作品做着鋪墊。」

相信通過往後歲月的不斷「鋪墊」,阿木會有更多的佳作問世。

以上是我閱讀阿木作品的點滴感受,不知能否起到序言的作用。好在書已出版,讀者自會有所領略。

2008年11月1日於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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