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日 星期五

一個陌生女人

我常在這菲莎河的堤岸上和她相遇,坐在長椅上看落日、看晚霞。我卻更多地看晚霞映照在她臉上似悲似喜、似嗔似怨的神情,這裡面隱含著似水柔情,卻又飽蘸著人生的苦澀。在這之前,我們從未交談過,微笑就是我們全部的招呼。

「有沒有興趣一起品茗龍井茶?」她在石桌上放上一套精緻的茶具,神交已久,看來今天是我們友誼的正式開始。她慢條斯理地從提包裡拿出保溫瓶。「 這是我出來前剛續進去的開水,到這裡剛好是泡龍井的最佳水溫。」

「 你就住在這附近吧! 」在西方住久了,習慣尊重她人的隱私權,我只是客套地應酬而已。她笑了笑,沒有作答。

她有條不紊地沏好茶,一股龍井特有的清香隨著微風飄入空中,我品茶,也品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不恰當。她確是不年輕了,眉梢的皺紋泄露了她的年齡,而眼神中的無奈但不乏平靜,又讓你感到她在人生所經歷的滄桑。她沏茶的動作給人以穩重的感覺,她不是一個浮躁的人。她生得很端庄,中等身材,一身素雅的服裝,款式和顏色的搭配,顯出她的藝術修養。自然帶笑的臉龐,親切但不輕浮,是個比較隨和易於相交的人。

「 我們也算是相識有些日子了! 可從來沒有交談過, 」她小口地呷著茶。

我一星期至少有三天,坐在這裡看落日。隔著一條菲沙河,遠處似近實遠的群山,菲沙河水很少有波濤洶涌的日子,山是寧靜的,看著在滿天霞光中緩慢地隱去的落日,常會引起我各種各樣的思緒。河這邊是勞碌了一天的人們,在笑語聲中舒緩了一天疲勞。

啊!這也是緣分。人與人的相識,更多的是偶然。在這張石桌旁相遇過不少人,有的散步經過歇下腳,彼此點下頭,說聲「哈啰!」也許她和我同樣執著,認定這張長椅,認定這個時段,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倒是她,先沉不住氣,打破了沉默。

我還沒有找到開場白,她已經打開了話匣子。

夏日的黃昏來得比其他季節要晚些,而溫哥華的日照時間又比別處更長些,菲沙河的河水永遠那麼寧靜,只有微波蕩漾,河對岸的群山更是默默無語。黃昏的堤岸雖然多了散步、跑步的人,但人們尊重彼此間的空間,少許的熱鬧反倒淡化了她眼神裡的憂傷,雖然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世, 可總覺得這眼神背後藏著一個故事。

我已記不清她是怎樣開始講述她的經歷,因為她一提到1966年,就把我帶回到了那個人人瘋狂的年代,它出其不意地揭開了我內心深處的傷痛。她的傷痛折射出我早已深埋的往事。

一個歸國僑生,學西洋古典音樂,當了中學老師,就這幾個頭銜,在那個年代也夠踏上千萬隻腳,叫她永世不得翻身了。也許是年代久遠了,她已經麻木了。又或許是在那個年代所曾有的刻骨銘心的愛情,蓋過了大家所共有的傷痛。她說得那麼平靜,仿佛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我那時剛從師大畢業,也就剛當了一年的中學老師。我曾經以熱烈的心情迎接當時認為偉大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是啊!記得當年剛過而立之年的我,也曾熱血沸騰、滿懷激情地投身運動。單純、熱情、盲目是那一代青年共有的特點。我不也曾以鄙視的目光,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那本外國護照,當激情被嚴酷的現實擊得粉碎,才意識到我的幼稚帶給我的是一生的磨難。

一個女孩,還沉浸在對故土無限的愛慕中,頃刻間被卷入了狂濤駭浪中。 「我沒有親人在那裡,過去的朋友、同事一夕之間盡成陌路。」我杯裡的龍井茶已經涼了,喝進嘴裡,還帶有一絲苦澀。她的眼裡含著淚光,強忍著沒有流出來。她握著茶杯的手,輕輕地顫抖。

「 我並不責怪他們,在那個年代,誰都怕一個不慎受到牽連!其實他們也並不好過。暗地裡同情我的人還是有的,這是一個大家受苦的年代呀! 」我是從那個世界走出來的,我能體會到她的心情。

「 我和同是被鬥的一位美術老師由互憐生愛。 」似乎是自語,又似乎對我說。說得那麼簡約,沒有世俗愛情的纏綿悱惻,沒有海盟山誓的浪漫,如果說苦果的回味是酸甜,大約就是這樣了。

「是在那不該愛的年代,是在那共同受難的年代。我有了我們的孩子。」她的聲音平靜中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怨,我屏住呼吸,怕驚擾了她神游故國的思緒,我感受到了兩顆破碎的心在狂風暴雨中融為一體。

「他沒能經受住那場殘酷的斗爭,沒能挺過來。他用他的生命畫下了最后一幅圖畫。鮮紅的顏色在陽光下更為燦爛,那是他墜樓后流出鮮血。他已沒有了生命的氣息,而我連哭的權利都沒有。我們既沒有合法的名義,我們也沒有表白愛的權利,又何況同是被鬥的對象。」

在雲翳中外露的霞光灑滿了黃昏的菲莎河。「不久,政策有了變動,我獲准回原居地探望我病危的父親。在這裡,我生下了我們的孩子,一個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孩子。我只是為孩子而活著,是他在孩子身上的影子陪伴我度過流浪的歲月。」她的聲音是平和的,這是讓歲月的沖蕩,經歷了人世間種種磨難後,心如止水的平和,無怨無尤。可是落在我心靈上,卻仍然像把重槌。

我經歷過那段煉獄般的歲月,她又說了些什麼,我已模糊了。我不由自主地神游回三十多年前的歲月。我曾幾度徘徊在死神的大門外,活著比死要艱難得多。我的摯友緊緊拽住我「再艱難也要活下去,為你年幼的孩子留下一個保姆的生命吧! 」我也是在那個年代,心灰意冷,拖兒帶女,飛越太平洋,走上了我先輩曾走過的路。我對自己說,我的生命早已終結在在那個年代,今后的歲月只是為孩子活著。

「 一個單身母親,雖然由於父親的遺產,物質生活無憂,但畢竟我還年輕,家裡人勸我重新開始。我帶著年幼的兒子做了一位僑商的續弦。那是一段沒有感情的生活,你別笑話我,雙方都不是第一次,只是為了組織一個家庭走在一起。相敬如賓,帶著面紗生活。三年後,我們結束了這樣令人窒息的生活。也許在人的一生中,認認真真地愛過一次就夠了,這一次,雖然短暫,卻足以陪伴你一生。我當了鋼琴教師,在琴聲中去尋找逝去的歲月。也許是天賦,又或許是基因,兒子從小就喜歡畫畫,他父親的生命已經在他身上延續。如今他已是有小有成就的畫家……。」

我想插上一句,問問他兒子的姓名,她似乎覺察到我的心意,輕輕地搖了一下頭。我沒有再追問,我在想,也許人們的生活各有不同,故事各異,如果一生中能真正愛過一次就足夠了。

在落日四周的雲翳有的更濃,有的淡出、有的像手臂似地輕輕攬著落日。朝日曾有過的輝煌,陰雲遮蔽的郁悶,也將隨著落日隱入蒼穹。我們各自陷入沉思中,相對無語,人聲、人影也似乎隨著落日漸漸隱退。神思早已穿越時光的隧道,回到神州大地,往日的歲月仿佛歷歷在目………。

「 Are you O.K.?” 」一聲關切的詢問,將我的神思從大洋彼岸拉回來。我抬頭一望,是一位藍眼金發的散步者。這才發現石桌上的茶水已經撤走,她也巳走了,遠處還可依稀見到她的身影。我還沒有問她的姓名、住址。第二天也沒見她來。一周,兩周,一個月,兩個月;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長椅上再也見不到她。在夕陽的余輝下我好幾次感到有她的身影出現,卻只是我的幻覺。

也許她說得對,有緣相遇,不必曾經相識。她是自語也好,傾訴也好,也許在一個不知名的陌生人面前,她終能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打開她心靈的窗扉。

1 則留言:

Chantal 提到...

喜欢您的描写,您那缓缓的静静的跨越历史的陈述,我的心跟着您的文字安静下来,体会那个对我的年纪来说是历史的故事。读完,只想静静地回味您文字留下来的那种深情在我心中一圈又一圈地荡漾。。。